再論核能與綠能的神話 – 福島核災起始屆滿10年,重讀〈核能神話〉

核能議題

再論核能與綠能的神話-
福島核災起始屆滿10年,重讀〈核能神話〉


文/Tony Yen (媽盟特約撰述)

〈核能神話〉(La mythologie nucléaire)由荷蘭神學家Willem Adolf Visser 't Hooft於1978年6月刊登在世界報(Le Monde)上。在福島核災起始屆滿10年、台灣持續朝向以發展再生能源為主的能源轉型的路上,這篇涉及大量神話隱喻和符碼象徵的文章,或許值得我們再次審讀。

〈核能神話〉討論了兩個擁反核立場在神話中的原型:浮士德(魔鬼交易)和普羅米修斯(解放者)。Visser 't Hooft說明,英國十六世紀劇作家Christopher Marlowe筆下的浮士德「經過24年自私自利的享樂之後,他該跌進地獄的時間也就到了」;歌德筆下的浮士德「為了眼前、犧牲未來」。

〈核能神話〉完成的時候,當時法國的核能機群尚在興建中,核能技術如同明日之星,放諸四海似乎都前途無量(我們的核一廠一號機也是在同年完工商轉的);三浬島、車諾比、福島等重大核災,皆尚未發生。今日回頭來看,Visser 't Hooft的評論:「在核能的時代,普羅米修斯不會比浮士德更有助於照亮我們的道路。」尤為中肯。事實上,過去半世紀人類使用核能的經驗,確實就是浮士德和魔鬼梅菲斯托費勒斯的交易;這一代的人類為了40年的電力,除了要承擔核安和核武擴散風險,還讓後世子孫必須管理萬年的核廢遺毒。

到了今日,自赫菲斯托斯的束縛中解放人類的重責大任,已經從烏拉諾斯、普魯托和索爾的信徒,移轉到阿波羅和泰風的信徒手上了。對此,自然期刊近期社論〈核能科技在供應全球能源的重要性正在下降〉(Nuclear technology’s role in the world’s energy supply is shrinking)的結語可以看到最好的詮釋:「如果這個世界要達成淨零碳排,焦點必須是再生能源-它們最大的好處就是這些資源在所有國家都是免費可用的。」

就此來看,普羅米修斯就是綠能,或者更廣泛來說,整個邁向淨零碳排的能源轉型的原型了嗎?Visser 't Hooft提醒我們,普羅米修斯在神話中有兩種形象:其一是雪萊的作品〈解放了的普羅米修斯〉(Prometheus Unbound)賜予他的,也就是一位無政府主義式的反抗者:「我們在其作品上找不到任何悲劇性的成份,因為普羅米修斯所極力護衛是正面清白的,而宙斯所護衛的是反面黑暗的......它是以令人愉快的無政府狀態的形式作結。王位、祭台、法官座位與刑獄都被取消。」

把核能交給徹頭徹尾的無政府主義者的手中,「對負有責任的人來說,將是難以想像的。」Visser 't Hooft並引用卡謬《反抗者》書中的一段話作註解:「普羅米修斯轉身一變,變成一位先教導、後發令的主子......他不再是普羅米修斯了,他是凱撒。」

核能或許有核安和核武擴散風險,不可避免必需被高度管制,而這樣複雜的管制要求注定核能無法作為人類社會的普羅米修斯(「提供照明或手機充電的科技,不應該需要牽涉到國家或國際的國防複合體」-前述自然期刊的社論如此說明);相較之下綠能顯然就沒有這些高度管制的必要,實際上大概也是最能廣泛觸及一般大眾的能源形式。分散式發電和能源民主的理想,只有透過再生能源才有機會落實。

不過,普羅米修斯在神話中還有另外一種更古老、更具悲劇性的形象,自Aeschylus的劇作〈普羅米西亞〉(Prometheia)問世以來便根植於人心。「(Aeschylus的悲劇)代表著人類願望與宇宙秩序之間一種不可避免的衝突」,意即人類工藝能力(Techne)和天命(Ananke)的衝突,而「Techne總是比Ananke脆弱」

Aeschylus的劇作以普羅米修斯和宙斯以達成和解作結。在氣候緊急狀態的當前,這樣的結局似乎更有深刻的意涵-綠能如果做為人類社會的普羅米修斯,其任務顯然不是要帶領人類打破自然界加諸於社會的環境限制;正好相反,正是重新肯認這些環境限制的存在,能源轉型取得了最大的正當性。人類終究必須擺脫過去200年的叛逆期,以更成熟永續的姿態和大地之母蓋雅達成和解;而綠能是這條和解之路上不可或缺的要素。

當我們把普羅米修斯在神話中的兩種形象統整起來,關於綠能在人類社會所應擔任的角色,就更佳清楚:理想的能源轉型,應該要將人們從社會內部的不平等結構中解放(無政府主義者的形象),但同時也要讓社會運作本身回歸到自然界所允許的環境限制底下(和解者的形象)。在綠能的時代,必須要是這樣兩者兼具的普羅米修斯,才能照亮我們的道路。